约瑟芬李

第七天,理想滚烫。

“我给你一百年的时间,回到我身边。”

他双眸紧闭,躺着,身下是野草野花。

我撑着下巴坐在一边,坐在草木泥土里。过去几千年,我的衣摆纤尘不染,那时步步生青莲,他小时候每次都表现得很兴奋,嚷嚷着好漂亮,要我教他,后来长大了,话变得很少,只有我问他好不好看的时候,他才吐出两个字说好看,眼睛却偷瞄我。

其实他那点心思,我早看出来了。

我捡他时,其实不知道他多大,很矮很瘦,有点怕人的样子,只在人群之后看我。那时我刚称王,那么多人看我赞我,呼声不绝,可人群里我一眼就看到这个脏兮兮的小孩。

我走过去的时候,他的尾巴紧张到打了一个结,让我发笑,觉得十分可爱,就蹲下来问他:你愿不愿意同我走?

他愣住了,左右张望过之后才确定我是在和他说话,局促的样子更可爱了,脚趾蜷曲着,左手捏右手,右手捏左手。

他用很低很轻的声音说:愿意。

他这辈子就给我磕过两次头,那天是一次。阳光格外好,他仰着脸看我,我发觉他的眼睛是琥珀色,很浅很漂亮。

他有六只耳朵,我随口叫他六耳,在他稍微长高一点之后,亲自为他打了六个耳洞。

别的小孩子哭的鼻涕眼泪一身,六耳却不一样,他不声不响,咬死了牙关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硬是憋了回去。

我突然有点心疼这个孩子,便去吻他的额头,说:不疼了。

他点头,重复了几遍,笑了,有点羞涩,邀功似的。

我哈哈大笑,揉一把他的发顶。

六耳的头发长的很快,我问他要不要剪,他摇头,指了指小花——是他儿时的玩伴,女孩子,我经常给她扎头发——眼睛望着我,又低头看自己的头发,我就知道了,他想要我也给他扎头发。

我问:你也想做女孩子呀?

他看着我说:如果你喜欢,那我就做。

我一边给他绑头发,一边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。六耳对我太依赖了,他把我当作他的一切,可我思来想去,一个小娃娃,要按自己想活的样子活,不能为了我而活。

我把这些道理说给六耳,他却紧紧抱住了我,这是我记忆里,他第一次掉眼泪。

他哭着说:你别不要我,别离开我。

我鼻子一酸。

我叹气,抱起他亲,此时发现他已又长高了不少。

我想,他也还小,以后再说吧。

那之后,六耳变得很警惕,几乎无时无刻都要和我在一块。我感到那时的话似乎触到了这个孩子心底的一些隐秘的痛楚,有些自责,也便纵容。

六耳长大了,跟原先一点也不搭边。小时候什么都好奇的小糯米团突然换了一幅冷脸,不爱讲话了,没事的时候就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身后一步的位置。

大闹天宫,我图恣狂,满眼猩红。

六耳跟着我,他记住了我当时的样子。

被压在山下的那些年,六耳没再出现,我不知道他去做了什么。

玄奘救我出来,我说思乡情切,有一点私心,想的是小少年。

等我狼狈满身地回去,六耳已成新王,只是没见他往石座上坐,我只远远看见他和女人说笑,那女子看着眼熟,是小花。

如此青梅竹马,便成良事。

六耳看见我了,他的目光涣散了几秒,然后喷涌而出什么我不明白的情愫,他似乎想说什么,向我跑过来,还是能看见小时候的影子。

可我转身离去,不吱声,心跳的奇快。

等走出去许久,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。或许是不想接受遭了背叛。…话不是这么说的,强者为王,我不在,总不能没有王,如若是别人,我宁愿是他。

可心绪烦闷,干脆大饮,不知道什么酒,全都往嘴里灌。

他却找到我了,六只耳朵耷拉着,手指冰凉,紧握着我的手。

六耳说:我好想你。

我摆手:你…和小花。好好的。

六耳眉心一皱:你说什么?

我懒得理他,仰面躺着。

突然听着一声:悟空,吃些斋饭。

听声音是玄奘去化缘回来了。

玄奘走过来,看着六耳,又看看我,轻声对六耳说:借过。

我听见六耳的呼吸声重了,突然之间,一种报复的快感侵袭了我的肺腑。

六耳逃也似的离开了。

我不知道他那时候带着什么心思,不过我随着和尚去西游的那天,很远就能看到花果山上满山的红色,我想,大概是六耳和小花成家了。

那之后的事我都不知道了,我在路上苦熬,终于取到了经书,我满心觉得该自由了,可一个斗战胜佛名头砸下来,我被封佛了。

九重天一定是世界上最无聊的地方。

我开始怀念,怀念花果山的灵山秀水,怀念走兽生命,怀念那些人间事里自由的日子。六界困顿我逃不出,徒生烦闷,只能饮酒。

最后嫦娥也摊开手掌,十分无奈地告诉我,这个春天的花酿已经都被我喝光了。

是么?不知道…九重天上,时间已不是时间了。

有时候,我也去南天门找杨二互殴,他打不过我,我们俩打着打着就不知道怎么扭在一块喝酒了,喝的脸红脖子粗,我坐在南天门晃着腿,遥望人间,满眼是浮屠。

想念人间,其实是在想念他。

我有点后悔当初赌气说那些话,又不知道哪来的脾气,不肯低头,不愿意回去。

不知过了多久,九重天上也下了雪,白茫茫一片真干净,我躺倒在雪里,突然看到一张脸居高临下地看着我,吓了一跳,竟然是六耳。

他和我并排躺在雪里。

我没问他是怎么来的,来做什么。其实这一刻,那些什么脾气都没了,我觉得好笑,诚然没必要。

六耳说:我想你了。

我没提他和小花的事,却问:我被压在山下,你怎么不来看我?

他说:你不想我看到你那副模样的。

我略一思忖,还真是。不禁感慨几分,他倒明白我的脾性。

他又开始说:你走的那天。我知道你要走了,我在花果山摆了很大的席,其实是我心意,原本想着,你看到了,如若你也有此意,应该就不走了吧。

我猛地清醒了。

雪还在下,那么冷,我侧头看他,他的六只耳朵冻的通红。

六耳继续说:你走了,我知道你大概对我没这个意思。这么多年,我忍着没来找你,是想不明白。可今天,下雪的时候,我突然想明白了,我要把我的心意告诉你,明明白白地讲出来,让你知道,就足够了。至于你是怎么想的,那是你的事。

我终于问出了那个憋了许多年的问题:那小花呢?

六耳也转过头,奇怪地看着我:她早早成家了,儿女双全。怎么问这个?

我笑出了声。

这么些年我在赌什么气啊。

我翻身做起来,笑眯眯地问他:你愿不愿意同我走?

六耳也坐了起来,跪伏在雪里。

他说:愿意。

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跪我。

然后当佛那些年,他就一直一直陪在我身边。

或许是和他在一块久了,有的时候我会想要是突然一天他从我身边消失了该怎么办。这是个很恐怖的念头,因为我根本想象不到没有他的日子。

小六耳啊。

我看着他,他还在我身后一步的位置,头发很长,很规整地梳好在脑后,身形修长漂亮。

平时诵念经书,我就挂在他身上,感受他的体温,感受我们体温的交换。我诚然是狡猾的,满身的香气,六耳吻我额头,就像我当初吻他时,才发现他已比我高许多了。

我早知道他的心思,却从未回应。

我只道佛心,万根皆除,阿弥陀佛。

我有恃无恐,因为我知道他绝不会离开我。

可他离开的太早了。

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的离开可以这么突兀。

六耳毫无征兆地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,等我找到他的时候,他躺在花果山的山脚下,野花野草开了遍地,全染上他的血。

他躺在一片鲜红里,没有呼吸,没有心跳。

原来悲伤到极点的时候,是不会流泪的。

六耳遭人暗算,十八根金针刺入心脏,直接震碎了元神,没有挣扎的痕迹,也就是说,他都没有躲。

我很快就找到害了他的那些人,都是我西游路上的仇家,他们串通一气,要报仇,被六耳拦住。

他们告诉六耳,只要让他们消气,就不再找我麻烦。

为这一句话,六耳硬生生挨下十八针,第十八针刺下去的时候,他还有神识,目光全涣散,但是一声一声,叫的是我的名字。

那是多大的痛苦。

我的悲痛弥漫成妖界的血海,我杀了那些人,我杀了更多人,九重天那些人说要剔除我的佛骨,我全当听不见,屈腿守着六耳,他的神情那么安静。

我俯下身,在他耳边说:一百年,我给你一百年的时间,找到我,回到我的身边。

我转动佛珠,干涸的血迹因为我的拨弄开裂掉落,被风吹走。

我站在古树下,等了一百年。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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