约瑟芬李

第七天,理想滚烫。

《杀死流浪家》

(一)

 

我和我的羊一起长大,还很小的时候,我会抱着我的奶瓶给小羊喂奶。我记得那只小羊的长相,头上有一个黑色的点,很乖顺。

我记得每一只羊的叫声。

我和羊聊天。

一般,我踏着晨露,在太阳还没出来之前赶着我的羊爬上山坡,它们吃草,我坐在山顶上看日出。远远地,一个燃烧着的勒勒车的车轮滚动着向上奔驰,我逐渐看不清太阳的轮廓,它成了白得刺眼的一点光,天从红色变成淡淡的橙色,最后是蓝色,我终于看到了云,各种各样的云,在天上缓缓地走着,低头吃草,抬头看天。

天之上也有天吗?

应该是有的,不然天上那些羊看什么呢?

我一直坚信云是和羊一样的生物,只是它们奇形怪状了点,白天被太阳赶出来牧,晚上又被赶回圈里。我和太阳是一样的职业,我是一个人,它也一样。

有时候我会梦到我和太阳生活在一起了,那时我想,我爱上了太阳。

似乎从记事起我就是一个人,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到那个时候,但似乎是天生的,我知道怎样照料我的羊,我会拿羊毛做一些衣服被子,冬天就不会冷了,或者太冷的时候,我就去和我的羊睡在一起。它们沉默地呼吸,我听到起伏的心跳,其中大约也有我的。

我用羊毛换钱,换一麻袋一麻袋的土豆,撑过一个又一个冬天。

我的世界很大,草原很大,辽阔到群山都暗淡。

我在其中,只是一个点。

羊的絮絮低语,其实我听不懂。

我自己和自己聊天。

 

(二)

 

灼热的夏日,滚烫的原野,他踏火而来。

我讨厌夏天,夏天的太阳毫不温柔,他在攻击我,让我睁不开眼。那时我会悲伤,讨厌他,暂且称之为失恋吧。我决定和太阳冷战,可他毫不妥协,我陷入惆怅。

太阳只在冬天爱我。

那么冷,只有太阳温暖我,只有太阳用他光晖的手拥抱我、抚摸我,只有太阳吻我,令我燥热,浑身出汗。那时我就会彻夜思念他,并检讨自己在夏日对他的埋怨。

我相信太阳总归是爱我的。

当然,所以他在这个夏天,送来了使者。

来人正在最热的时候到达这里,也不是,他其实只是在西边观望,我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,他一愣,紧接着脱下了自己的衣服。

我别扭地扯着身上的衣服。

我指了指羊:它们不穿衣服。

他仔细打量了我片刻,十分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:你是人类。

我纠正:我是牧羊人。

他说:牧羊人也是人。

我说:牧羊人是羊。

他盘腿坐下,我也盘腿坐下,我们俩在溪边争论了一下午,知道我的羊们焦躁的叫声传入我的耳朵,我赶紧跑去赶羊回圈,没想到他一直跟着我,盯着我的赤足看。

他说:或许你真的是羊吧。

我由于赢得了争论而沾沾自喜了半天,给他煮了从山上挖的野菜,他很惊喜,从包裹里拿出些什么放进汤里。他告诉我,那是盐。

我这才仔仔细细地打量他,长发,头发卷曲乌黑,很漂亮。像一只羊。

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白发。

我问:你是谁?

他说:流浪家。我是流浪家。

哦哦。我说。我记住了。

他问:你是谁?

我说:牧羊人。我告诉你了。

流浪家哈哈地笑起来,我伸手摸他的头发,很柔软。

那天晚上,我们溜了出去,坐到山坡上,没有告诉羊。他背了一样东西,开始拨弹,他说那叫吉他。流浪家弹吉他很好听,他开始唱歌,我听不懂,看着远方,无边的原野好像以他为中心一圈一圈地烧了起来,此时,月照平原,冷穹垂首。

寂静的群星似乎被牵动,更加卖力地闪烁。

我彻底惊讶了。流浪家似乎和太阳拥有一样的能力,我看着他,他扎起了头发,戴着帽子,闭眼,还在唱歌。不是为我唱的,是为草原。

他身后的群山似乎猛地被拉近,流浪家成了山的一部分。

我也闭上眼睛,环抱着自己,全是他的味道,是一种馨香,不是,是一万种混杂的烟火气,我从没见过,可我在领略,在感受。

我听见了万籁风长。

有酒吗。

流浪家说。

 

(三)

 

流浪家为我讲述了许多他的故事,其中最让我难以忘却的是一个关于大海的故事。那是我第一次听到“大海”这个词。

他说,那是在他开始流浪的第四年,他已不知道自己在何方,只是跟着太阳走(于是我更确信这是我那个高高在上的爱人派来的使者),突然他停住脚步,看到的是一片无比浩瀚的蓝色。

就像这一片绿色一样。他看向四周,说。

流浪家走过沙滩,站在浅滩,被庞大的蓝色淹没。蓝的天,蓝的海,世界只剩下纯粹的蓝色。突然白色侵入了他的视线,是海浪,一条白线迅速向他逼近,一个浪花将他打翻。他愣愣地坐在沙滩上,坐在激荡的残骸中,浑身湿透。

此时有什么遮挡了他的视线,他抬头,一群海鸥飞过,将一顶帽子稳稳抛在他的头上。

他摘下帽子给我看,说:就是这个。

是一顶皮质的相当漂亮的帽子,插有几根白色的羽毛,看起来流浪家将它照顾得很好,它依然焕发着生气。

他向我描述一种叫做蓝鲸的巨大生物。他曾看到过鲸跃,大海似乎都因为这种美丽生物的短暂离开而沉寂,当它再一次落入海的怀抱,蓝色和蓝色拥吻,浩瀚的声音震彻他的脑海。

鲸鸣是他听过这世界上最浪漫的声音。

流浪家以诗人自称,站在溪边向我道别。

他吟诵道:  

 

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

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

我的琴声呜咽

泪水全无

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。


他的背影消失在草原尽头的时候,倏然一片漆黑。

太阳被杀死了。

我回到毡包,看到那顶漂亮的帽子正静静躺在窗下。

月光能照到的那一小方寸地方,尘埃在银光下纷飞飘舞,帽子对着我沉默。

 

 

(四)

 

我期待着,漫无目的地等待,抱着那顶帽子。

流浪家没有再次光顾,而我的心早已跟着他在风中乱舞的长发飞向远方,在原野之外,在群山之后,我想象着,那里一定有一片浩大的海,蓝鲸长什么样子呢?和羊一样吧,大概。

我胡乱地想着,一天又一天,却始终坚定地想要听见大海的声音。

我好像突然有了一个理想(流浪家经常和我说这两个字),我要杀死流浪家。

然后我就成了新的流浪家。

 

(五)

 

他并没有再回来,但这不妨碍我杀死他,我知道,他的灵魂在那顶帽子上。

我吃掉了那顶帽子。

牧羊人杀死了流浪家。

我启程。

我的羊在身后咩咩地叫着。

 

(六)

 

我在穿越森林的时候,遇到一个卷曲头发的小男孩。

他问我是谁,我回答说:流浪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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