约瑟芬李

第七天,理想滚烫。

贪图跋涉的鸟死于不眠不休

我记得有句话是这么说的:贪图跋涉的鸟终究会死于不眠不休。

我不记得从哪里来是合适的,也不知道去哪里是合适的,路上的人指路,都告诉我向东走,朝着太阳走。

太阳,那是我只在绘本上看到过的东西。

很难有人能活下来,活下来的人都走向冷静的尽头,揣摩着言辞,试图进入那座太阳宫殿。那些停在原地的人成了路标,手指的方向都是东。

东。东。东。

追逐太阳之东,奔涌生命之后。

可能造物主并没有冷淡到抛弃祂所创造的一切,终于还是有人踏火而歌,无比纷呈地驰骋而去,我看不到那些人的影子,他们大概是英雄、是勇士,全然没有低等者的悲剧氛围,他们把一切护在身后的姿态可真迷人。

我站在天和地之间,因为已经穿过了云层,所以我初步认为天和地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,云在地上成为了雪一样柔软的东西,但很粘稠,拖沓着我的脚步,让我寸步难行了。

当然,我没觉得迷惘,一切都是有道理的,就像我已经在这等了很久,我不知道在等谁,眼见着外面的雾快把房子吞没了也没继续向东。我停下来了。

好像全世界都在和我作对,叫嚣着责怪我不遵守规矩的行为,下雨了,雨滴比我的房子大得多,像一口浓痰砸得房子摇晃,我想这就是地震的感觉吧。

探路的同伴跟随人潮东去,不知道什么在牵引着他们,但我又一次被抛弃了。

我有两个同伴,一个叫周东,一个叫张晓晓。我们在第三次寒潮相识,他们都不过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,在搭房子,我想上去帮忙,被警惕的张晓晓赶开:“你走开!走开!”

周东看了他一眼,把帽子扎紧了一点,声音闷闷的。他说:“算了,也就多口饭。”

张晓晓看着我,我看着他。那天还没下雪。

张晓晓时刻盯着我,我不敢靠近他们,只能找点树枝来生火,这似乎让张晓晓稍微放松警惕了。

我并非怯懦的灵魂,却在一片炽热的原野彻底荒凉了。

房子搭起来没多久,闭着眼的一群人互相搀扶着走了过来,这时云已经都黑压压地匍匐着冷遁着,我嗅出来了,可能是要下雪。

我告诉了他们,可张晓晓根本没给我半点眼光,只是最后看了周东一眼,周东说:“快下雪了,留下来吧。”

我一惊,周东竟然明白我是什么意思!

张晓晓显然不相信,用很复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,转身,闭上眼睛,加入了前行的人潮。

天色还是黑压压的,那群人像一群麦田上的蝗虫,乌央乌央地远走了。

张晓晓这个角色好像是就这样戛然而止了。

我们来继续讲这个故事。

周东没有走,没过几天就下起“雪”了。雪和雨是交替的,我们一会被掩埋,一会又地震,所有东西都倒了,叮呤咣啷地满地乱滚。……这似乎也不是地了,一脚深一脚浅,我感觉我们在某人的口腔里翻滚,像两个醉徒,一头扎进舌苔毛虫一样的身体里。

外面轰隆隆的乱捶,野兽在吼在哭,我们在它的肚子里点着灯,生起了火。

我突然觉得一阵恶心,周东却抱住了我,安抚着我。

他的体温真的很温暖,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。

等我再醒来的时候,一切又是一个大变化。房子还在,雨和雪都没了,周东还在,他说:雪化了。

我疑惑了。

没有太阳,怎么会融化呢。

周东跟我说,太阳宫打开了,一缕阳光,人类五千年没有感受过的阳光降临在这片畸形的烟叶地。

他说话的时候表情很奇怪,是一种虔诚和崇拜,又是恐惧和怜悯。我如鲠在喉,丧失了表达的能力。

我们没有继续待多久,周东大概是在等我恢复体力,然后我们就启程了。向着东方。

似乎到达太阳宫这种程度的愿望已经成了他的全部,他生而就是为了去找那个地方,他的意义,他走的越来越快。我感觉他要疯了。

——你的梦想?

“梦想么……有人跟我说梦想和糖可以画等号,可我从不知道什么是糖,有个人告诉我他曾经见过糖,那不是个好东西,滴在手臂上,手臂被溶了一个洞。”他笑着看看我,“那个人是张晓晓,我们曾经很长时间都待在一块。”

——家人?

“不是家人啊。我的家人在很久之前就死了,他们也去太阳宫了,那时候我太小了,过了这么久,他们早就到了吧。”周东用的是陈述句,挺高兴的样子。

我一直跟着他,可我太瘦弱,没办法帮他负担行李,他也没怪我,或许路上有个伴总是好的。

我们一直走,一直走。

日落的颜色被搅碎再平铺在山峦的一角,磅礴的激浪形成固态凝结为雕塑样的丰碑,我们走近,与那些曾经奔涌的生命擦肩,我好像听到了海的声音,海浪和鱼群游动,鲸落的哀鸣,万物万事穿过了亘古的恒风,最后平静了,用挣扎的姿态嘶吼,被浪迹天涯,被流放陌土。

天色沉默着扭曲折叠,形成破碎又相连的镜框一般的姿态,菱形的阶梯分解空气,我们要尽量匍匐,不然那种名为氧气的东西会把我们杀死。

越走越冷了,光秃秃的一片。

——还走吗?

“走。”

——还走吗?

“走!”

我们竟然找到了月亮,那些陨坑慈爱地注视着我们,冷冷的白光洒在身上,痒痒的。周东却越急迫,像游泳一样划过去,全然不顾他遗留在原地的双腿。

他只是在攀爬了,我却轻巧很多,张开双臂。我飞了。

一块巨大的陨石上面,用石头刻满了一种符号,圆形和许多分叉,周东激动地拍着那些痕迹,近乎狂热地亲吻它们:“这是太阳!这是太阳!!”

原来太阳之东,就在月之西。

我略带迟疑地看着面前的陨石,陨石周围站满了人,他们已经成为了金灿灿的丰碑,是路标,满脸带着幸福的神态,下一秒就要飘飘欲仙了一样,都在笑,我却从一个孩子的脸上看到泪痕。

喜极而泣了么?我不太明白。

“太阳……太阳就在前面了!”

周东还在地上蠕动着,绕过了陨石,绕过了月亮,他一下子暗淡了,血是蓝色的,铺了一地,渐渐在月光的照耀下成了金色。

我飞了过去。

我站在了太阳宫的顶端,让全身沐浴温暖的阳光,舒展翅膀俯视着正呆滞地望向我的周东。

他身后的庞大人群在被阳光照射的瞬间生长出羽毛,群鸟林立,以舒展翅膀的姿势向我高歌。

周东张着嘴,他好像终于明白了,可他只能张开嘴,且发不出半点声音,眼见着自己遗留的双腿变成了爪,他自己则成了匍匐的乌鸦。

羽毛飞满天。

他们都醉于一场华丽的美梦,一个太阳的传说,而太阳本身无需寻找,日落是假的,海是假的,英雄是假的,行军者也是假的。

我也是假的。

太阳之东本身就是一个牢不可破的谎言,是万物蒸腾的幻境,还是说我身后的山河浩大而谦卑,愿意赠予一首诗的阵仗,好让一切花团锦簇继续轰轰烈烈,被记入了诗篇还是史册,被谁铭记,由谁永恒。

贪图跋涉的鸟会死于不眠不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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